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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1987年10月17日 星期六 凌晨 1点35分 沙传泰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手表,凑到眼前看了一眼,看到蓝莹莹的时针和分针上下排成一条线时,便明白他又要失眠了。每次都是这样,那个狗杂种一打来电话,他就会失眠。 此时,他躺在床上,感觉到心里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在翻滚着,使他的全身都在黑暗中颤抖。在这种情感中,有难以忍耐的愤怒,有对生活和生命的恐惧,有力不从心的羞愧和耻辱,更有一种歇斯底里却又无处发泄的疯狂。他明白,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每到这时,往事就会象狂潮一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仿佛被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浑身的骨节都在咔咔作响。 沙传泰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却很温暖也很和睦。 那时,父亲和母亲都是工厂里的老工人,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地工作和操劳着,慈祥和蔼地待人待事。他们对自己俭朴而温饱的生活和两个懂事听话的孩子非常满意。在他们有限的需求里,觉得日子不可能更幸福了。他们看着儿子和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又健康又活泼地学习、玩耍、嘻笑、争执,就有说不尽的欢乐。他们已经憧憬着在不久的将来抱孙子和外孙子的事了。对他们来说,幸福就是今日的永恒。 但就在沙传泰上高中二年级的那个夏天,好日子就如刹车似的嘎然而止。 父亲和母亲要去看望他们远在乡下的一个亲戚。那是一个隔得很远的亲戚,不看也罢。但母亲说,他年纪大了,又生着病,眼前连个人也没有,咱也就这么一个亲戚。于是他们就去了。去的时候一切都好,但在回来的时候,长途公共汽车冲下了陡峭的山坡。车上共有四十八名乘客,死十一人,重伤二十七人。在那十一人中,就有他们的父母。 这个幸福的家庭,眨眼间就只剩下了两个孤儿。 父母去世后,工厂里给了一笔抚恤金,很小的一笔。此外,就是按月给兄妹俩发一点生活费,也很少。沙传泰知道他必须尽快工作,作为兄长他必须承担起这个家庭的担子了。他报考了警察学校。警察学校里发制服和衬衣,吃饭有食堂。这样他自己的问题就算解决了。学校里同时还发津贴和助学金,这些钱再加上妹妹的生活费,也勉强解决了妹妹的生活问题。 沙传泰是个懂事的肯向上的人。在他的知识面上,生活是第一位的。但他懂得无论干什么都必须脚踏实地去干好。所以在三年的警校学习里,无论是文化学习、刑侦斟查,还是擒拿格斗、执勤巡逻,他始终在前三名之内。他受到了赏识。脾气暴戾的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队,开始了他真正的警察生活。 但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一个从小就立志当警察的人。他选择了警察,是为了承担家庭的重担,是为了照顾妹妹的生活。充其量,他也不过象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一样对警察抱着幼稚和单纯的敬仰。他真正了解警察,了解监狱,并进而由此了解社会,则是在他毕业之前去北郊监狱实习的那一段时间。 他刚去时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监狱里的黑暗和腐败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进了监狱的犯人在看守的眼里已不再是人,甚至他们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人。他们互相欺诈、抢夺、殴斗,一个超过一个地互相告密直至陷害。沙传泰仔细地看了不足半平方的小号子,看了苏制狼牙铐,看了那些有味的食物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监狱永远黑暗;建造监狱仅仅是为了惩罚,严厉的惩罚。他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他宁可死,也决不进监狱。 这几个月的实习,是沙传泰人生观念的一次不易察觉的转变,使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了。但几乎所有的警察都有这种目光,这反而使他更象一个警察了。 沙传泰终于进了刑警队,这使他多少松了一口气。每天繁重的执勤、审讯、调查和大量的文字工作,使监狱留给他的印象渐渐淡漠。他努力干着每一件工作。他的聪明和才智逐渐发挥了作用,他的话开始受到重视。每次破案成功,他都会受到表扬。他在同事中树立了威信。不久,他入了党,并担任了行动小组的组长。这在他的同事中是绝无仅有的。 与此同时,他的妹妹也在快乐地成长着。他刚进警校时,她还是一个瘦瘦的长了一脑袋黄头发的小姑娘,只有一双大眼睛闪着晶莹的目光。但每一次回家,他都发现她比以前长高了,长漂亮了,女性的标志在她的身上越发明显,并且如逐渐开放的花朵一样日臻完美。到他毕业时,她差不多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特别有趣的是,他在刑警队的同事们常常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到他家里来,说是来谈公事。他确实为他的妹妹而骄傲,他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妹妹的身上,他希望她幸福快乐。 几年的艰苦终于过去,他和他妹妹的幸福是一点一点来临的。但灾难的降临却是那么迅速,再一次叫他们瘁不及防。 沙传泰担任行动组长后不久,局里到了几辆崭新的蓝白色相间的警车。这种警车漂亮、威武、马力大、速度快。车内的设备齐全,座位舒适,车顶上长长的频闪灯看着就叫人喜爱。出乎预料的是,其中一辆车竟分给他使用,这叫他高兴万分。 大约在几个月之后的一天,他开车上街巡逻。那时妹妹传静正在上大学二年级,傍晚从学校里回家,恰巧在路上遇见他。他把车停在她的身旁时,她高兴得拍手大叫。她立刻钻进警车,坐在哥哥的身旁。他们在城里兜圈子。最后,他们在解放广场上转了一圈后,决定回家去。 那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正一闪一闪地亮起来,绚丽的橱窗前匆匆来往的行人正构出静谧的都市夜景。他们拐上一条小街,并准备从那里抄近路回家。 就在这时,从他们前面的路口里冲出来一辆摩托车。那是一辆马力很大的雅玛哈。它冲出来之后正要向这边拐,突然看到迎面而来的警车,立即减速,象鱼一样掉头向另一侧飞驰而去。沙传泰这才看清那摩托车上坐的是三个人。前面和后面是两个穿着皮夹克戴着头盔的年轻人,中间却夹着一个姑娘。他一看到那姑娘挥舞着的手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沙传泰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打开警报器,加大油门追上去。路上的车辆都减了速,并让到路边。但那辆摩托车却仍象发疯似的向前猛冲,在车辆和行人中间横冲直撞。 摩托车和警车呼啸着冲过大街。从货栈街向西冲入码头区,又顺着沿海公路一直飞驰到郊区。摩托车的速度再快,毕竟坐了三个人。而在空旷无人的郊区公路上,沙传泰却能把汽车开得象飞一样快。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追上了摩托车。他让警车稍稍超前一点,接着他猛地刹住车,没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直扑出去,把摩托车连人带车都扑倒在地上。他首先抓住后面的人,向他左下腹神经丛最集中的地方迸力一击,使他失去知觉。转身又扑向另一个人。那家伙爬起来正要跑,沙传泰纵身跃起一脚蹬在他的后背上。那人就象个炮弹一样飞出去,一头扎在地上。当沙传泰解下手铐正要把两个家伙铐在一起时,他听到后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 后来知道,他的车那时正停在一段下坡的路上,他冲出车外时没有来得及拉起手闸。当他听到妹妹的尖叫声再回头时,警车正在向坡下滑去,并且很快滑出了路边。他吼叫着冲上公路,但已经晚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摇晃着向他尖声喊叫,随着汽车一起翻下公路。又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翻滚的汽车象个小包袱似的甩出来,重重地摔在一堆乱石上。汽车没有全毁,大修以后至今还在使用。但他的妹妹却再也没有站起来,医生的结论是:腰以下截瘫,永远。 在妹妹住院的日子里,沙传泰悔恨得两眼发红,脸色也如水泥浇出来的一样青灰而坚硬。他恨自己竟没有拉下手闸,恨自己给妹妹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痛苦就象桥桩一样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 妹妹出院以后,他把她接回家里。她将在床上度过此生的结局,这时就象秋雨拂面一般苍凉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即使昨日似鲜花碧叶一样的绚丽生机,此时也黯然失色,使他不敢正视。 传静非常理解哥哥的心情,即使她自己的哀伤也难以抑止,但面对哥哥的时候,却总是装出一付无忧的笑脸,仿佛期盼了许久似的说,总算不用再上课了。可泪,却在两个人的心里一块流,他们对视的时候彼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久之后,兄妹俩的感情才逐步恢复正常。在这之后,他们开始了一种相依为命的生活。 最初的两个月,沙传泰曾经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妹妹的生活。但他的收入实在太低了,保姆的工资占去了一半,很快他们就拮据得难以生活了。善良的保姆看出了他们的窘境,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没有要,便悄悄地离开了。 沙传泰落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给传静做饭穿衣,倒大小便,这些都好办。难的是给她洗澡。他第一次把妹妹抱到厨房里,让她坐在澡盆边的凳子上,问她行不行。她说行。他便离开了厨房。但几分钟后,他听到妹妹的一声尖叫和摔倒的声音。他急忙跑进厨房,只见妹妹倒在地上,凳子歪在一边,澡盆里的水洒了一地。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没能脱下来。 从那以后,他开始给传静洗澡。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女性的身体。他相信,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身体。她的皮肤细嫩光滑,香皂和水更给它浸润出玉一般的光泽。宽大的毛巾揩过,白洁的皮肤底下便显出青春的红润来。她的乳房恰似未绽的花苞一般挺立在胸前,起伏出处女的精巧曲线,一直延伸到下面柔软平坦的腹部。她的两腿仍象致残以前那样修长浑圆。医生说,只要经常帮她活动,她的腿就不会萎缩的。它甚至还有感觉,但是再也不能奔跑跳跃了。这个有了残疾的艺术品,使沙传泰更加怜爱和珍惜。妹妹成了他全部生活的中心。 但无论是世界还是人,总是在一种变异的过程中求得平衡。那个暗中平衡的另一端,则常常有难以想象的一面。走出家门的沙传泰,走出了温馨与爱的沙传泰,则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严厉、凶狠、对任何犯人都毫不手软的警察。他把他的仇恨迁怒到所有那些倒霉的犯人头上。所有的案子,不论是否由他经管,只要一上案情介绍会,一发内部通报,他都把案卷带回家研究到深夜。他那一双阴森冷峻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如雷达电波一样,把城市里所有黑暗的角落仔细扫描。一旦行动起来,就如饿虎扑食一般,撞入那些杀机四伏的门洞或夹道,用他狠辣的拳脚,把手持凶器的犯人打倒在地,戴上手铐。差不多每天他都要把一个或几个罪犯送进监狱。一年后,他被任命为市刑警队的副队长。这一年,他二十七岁。 如果说妹妹致残使他发生的变化是公开的、明显的话,那么后来由一封信引起的变化则是隐蔽的、黑暗的,它们同样的令人叹息,也是同样的悲剧。 那封信上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内容是要求他释放一个正在受审的刑事犯,如果做不到的话则请他设法处理得轻一点。公安局有权判三年以下的劳教而不须经过法院。信里说,最好不超过一年。 信写得文雅而温和,从始至终用的都是商量的口气,即使在信尾也只是稍稍地威胁了一下,说:请为你的妹妹多考虑一下。 他没有理会这个威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审那个犯人,严厉审问谁是他的后台。但那个犯人自己也不知道谁是他的后台。他仔细调查了这个犯人的社会关系和周围环境,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在以后的几年里成了他恶梦里的魔鬼,使他夜不能寐。那人在电话里说:你查得挺紧嘛。告诉你,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你找不到我,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妹妹吧!话音刚落就挂断了电话。 沙传泰仍未理会,而是继续加紧调查。 就在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沙传泰刚刚从梦中醒来,就听见妹妹大声喊叫。一阵恐惧感使他全身一悸,连鞋也没顾上穿就冲进妹妹的房间。只见妹妹正把脸埋在一束盛开的白色的丁香花中,兴奋地闻着。 沙传泰立刻看出,这束花是插在床头柜上的一个花瓶里的。而这个花瓶直到昨晚之前一直放在客厅里的柜顶上。至于这束花,他更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妹妹的房间里的。 这时,妹妹兴奋地扬起脸问:“哥,这么好看的花,是你送的吗?”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好喜欢这些花,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谢谢你。” 控制表情是沙传泰学过的课程之一。几年的警察生涯早使他养成了不动声色的习惯。他克制着心里的恐惧,竭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他哑着嗓子问:“喜欢吗,这些花?”但他的双手却颤栗不已。这天早上他趁妹妹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时,仔细检查了门锁和窗户,但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第三天早上,他在厨房里的餐桌上发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祝你妹妹愉快。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撕掉了卡片。随后把厨房里所有的食物都扔进了垃圾箱。他再次检查了房门和每一扇窗户,也包括阳台上的门窗。上班后又专门抽出时间调查了左右和楼上楼下的邻居,但同样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明白他碰上了对手。 随后的几天,他没有在床上睡觉,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的走廊里,整夜坐守着。大约在第五天夜里,他正在极度的疲倦中朦胧打盹时,猛地惊醒过来。他在寂静中听到一丝极轻微的沙沙声发自脚下。他低下头,看见一个白色的信封正从门底下塞进来。他摸摸腋下的手枪,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大手电,猛地拉开门冲出去。耀眼的手电光扫过上下楼梯,既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他象条猎犬一样冲下楼梯,一直冲到外面。 外面夜色如洗,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远近的草地和树丛。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他突然感到一阵更可怕的恐惧扑遍他的全身,急忙转身冲进楼门,狂奔上楼梯,冲进家里。他首先走进妹妹的房间。她仍然在平静地睡着,胸脯轻轻地起伏着,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松了一口气,又仔细地搜查了每一个房间,包括床底下和桌子后面。当他认为一切都安全后,又回到门口时,就象受到电击一样陡然定住。那封被塞进来的信,此时正静静地放在他曾坐过的椅子上。他捡起那封信,沉重地坐下来。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地考虑这件事。 他在明处,而对手在暗处,这一点很明显。他在短时间内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而他的对手却能在任何时候伤害他的妹妹,这一点同样很明显。 这件事在刚发生时,他曾想过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但后来放弃了。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对手的威胁放在眼里,他觉得他能轻易地对付任何威胁,只是没想到对手是有备而来,他竟然始终没有找到对手的踪迹。从他的自尊来说,最初没有汇报这件事,此时就更不可能汇报了。特别是,对一个警察来说,偶而地受到一次两次威胁,实在也是提不起来的事。这件事的最后一点是,他是全省最优秀的几个刑警之一,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的话,别人就更不行了。市局里的大多数警察除了对老百姓瞪眼外,根本就一事无成。最后,他也曾想过调离这个城市,但这是不可能的,仅仅为了妹妹能过得舒适一些,他也不能离开这个城市。而要求调离的理由更会让人笑话。 他明白,对他此时的处境,至少在目前,是束手无策的。 大约在半个月之后,那个犯人的案卷转到他的手上。他要在案卷的最后写上处理意见。他在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终于在意见栏里写上:建议劳教一年。 曾经有人问他,是不是轻了。他冷冷地说,要么就转到法院去处理。没人愿意找这个麻烦。以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犯人被判了劳教,但精明的家属却设法把案子捅到法院去,结果不是减刑就是释放。 他的建议通过后,反映几乎立刻就传来了。两天后,又一个信封塞进他家的门下。里面是五百元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多谢”两个字。 他很清楚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并对将来的发展和结局有冷静而悲怆的预感。每当夜澜人静,面对灯海渐稀的朦胧都市时,此生何时结束的念头便浮上心头。他只能对自己解释说,他别无选择,他有一个放不下的妹妹。 他用那些断续塞进来的钱,给妹妹买了电动轮椅,买了彩电,买了收录机和许许多多的书,和许许多多的漂亮衣服。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在自己身上花这些钱。 他明白,恶运迟早会降临,他决心在那一天降临之前,让妹妹享受到最大的幸福和快乐。能如此,他想,就能稍稍弥补他心里的憾事了。 使他最为恼火的是,那个他始终不知道姓名的家伙,每次打来电话提出新的要求时,都要威胁他的妹妹。每一次都使他恨得咬牙切齿。他逐渐意识到,那个精明的对手如果也会犯错误的话,那就是这个了。这使沙传泰永远保持仇恨,使他明白危险的存在,更使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寻找踪迹,寻找报复的机会。 但是,那个家伙在最后的这一次电话里,要他寻找一个叫于小蕙的女人时,却偏偏没有对他的妹妹提出威胁。这恰恰使他感到了真正的威胁。 沙传泰在黑暗中躺着,头脑清醒而纷繁。遥远的市声裹着凉阴阴的夜飘进窗口,然后沿着他的身体的两侧飘然落地,这使他有身在灵堂的感觉,苍桑而悲凉。他想,他非得干点什么了。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危险正逼近他的妹妹。 ———— 凌晨 4点10分 淡黄的壁灯吐出柔和的光,照耀着宁佩云。南方特有的湿润晚风波动着蓝纱窗帘,也吹拂着她微烫的脸。她趴在童振远厚实的胸脯上,弯过来的胳膊垫在她的下巴底下。他们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并且互相爱抚了一番,此时还都有点兴奋。 “嗨,”她说,“我不在,你干坏事了吗?” 童振远嗬嗬地笑了,“我倒真想干点坏事呢,可这里根本没有机会。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有找到你这样的。”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和后背,一向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爱意,“你是我的小美人,”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是我的个子高高的小美人。可这里的人都是矮个子,高颧骨,凹眼睛,不合我的意。” 佩云伸过头去吻他,微微笑着说:“我可不是吃谁的醋,我尽量常来就是了。我也真想你呢。”她的思路转了一下,“为什么会有人要撬你的保险箱?有什么目的吗?” “现在还说不准,我正在查。我估计,这事不那么简单。”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在这里可以呆四天,下星期二下午的飞机回北京。” “我也在想你是否能帮我的忙。跟你说一句实话,我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他的眼神有些阴郁,“这是职业病,很不好,但是没办法。” 佩云仔细地端祥着他,他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额头堆起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都比一年前增添了不少。神色里也有了一丝疲倦和沉重,这是她在机场里没有注意到的。 “你的心事太重了一些,就不能超脱一点吗?”看到他摇了摇头,不由叹了口气,便笑着说:“你总不会连自己的妻子也不相信吧?” 童振远慢慢搂住她,轻声说:“恐怕还真让你说着了。我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可职业病已经到了晚期了,没有办法了。不过从理智上说,你和这边的事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了。假如我连你也不相信了,我真不如早点打报告退休了。” 佩云淡淡一笑,“谢谢你的信任。”但她心里感觉到他的职业病并不象他说的那样有“理智”。她有些黯然地说:“如果需要我的话,请尽管说。今天能陪我吗?” 他想了想,“恐怕不能。上午要开会,下午去市局讲课。”他笑了笑,“是一个非正式的讲座,给那些喜欢听的公安干警讲。他们并不要听技术课,要听这一行里的轶闻趣事,要有意思的,一个星期一次。噢,对了,晚上可以陪你。今晚是白云饭店的周末舞会。” “舞会?老天,我可有好久没有跳舞了。非去不可吗?” 童振远的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希望你去,可以说是非去不可。在北京你可找不到这样的舞会,相当的不错。另外,你说不定你还真可以帮我一点忙呢。” “好吧,我去。”她探过身去,长时间地吻他。 ———— 早晨 6点15分 特别剧烈的情绪波动,此时正使于小蕙的心情,尤如风中抖动的烛火一般恍惚不安。 虽然一再安慰自己她理该得到补偿,但手提包里的美元和白金戒指仍象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上。不,她不能放弃,这些东西实在太吸引她了。 这一夜她总是做梦。在一个有很多人的广场上,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往地上看,而地上却散落着数不尽的钱。她装作系鞋带悄悄去捡那些钱。她希望谁也不要注意她,她急不可耐地要捡完所有的钱。但她知道别人不会永远不注意到她的,那只是迟早的事。她惶恐不安地捡着那些钱,那些一卷卷一叠叠的绿钞票,全都是美元。她感觉到别人就要注意这遍地的钱了,就要注意了。 她还梦到了大红喜字,大红喜字满天飞舞,婚礼进行曲震天响。她蹲在地上捡钱的时候想,有钱真好,有钱就可以干任何事。她梦到她正在结婚,那个薄情的新郎刚从日本赶回来,她周围是许许多多羡慕的笑脸。突然之间,瘦瘦的新郎变成膀大腰圆的安东尼,他冲过来一把将她掀翻在地,吼道:你给我趴下! 于小蕙在哭泣中醒过来,就感到肛门越发尖锐地疼痛起来,周身上下布满了汗水。猛地睁开眼,窗外的亮光如同刀一样砍进她的眼睛里。 她闭着眼睛爬下床,摇晃着走进厨房,用凉水洗脸,这才觉得好了一些。随后她倒了一盘热水,扯掉汗湿的胸罩和短裤,慢慢地擦洗着。她用毛巾揩着身体,回到屋里对着镜子前后审视。除了后背有两大块青紫外,大体上她还是完美无缺的。热毛巾起了作用,下身似乎也不太疼了。 她从衣橱里找出干净的衬衣穿上。这时她看见了枕边的手提包。那里边有令她痛心也让她看不够的东西。她把手提包抱在怀里,便体验到一种如抱婴儿的奇妙感觉。她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摊开在她面前的东西再次令她头晕目眩。她现在有了二千四百七十美元。其中那七十美元是她零打碎敲换来的。另外还有五十马克、十万意大利里拉和八百元港币,还有四千元人民币。她知道,其中有两千元是应该还给何敏的。除了这些之外,她现在还有一条价值四千元的又粗又大的金项链和一枚她暂时还估不出价值的白金戒指。面对这些财富,于小蕙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当然,她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勉强着,她觉得这也值了,用不着抱怨,身体是可以长好的。 她感到一种难耐的寂默,这些财富就象歌厅里的旋转灯一样令她心神不定,她抑制不住地想把这些财富亮给谁看看。她首先想到了她的好朋友何敏。 她匆匆地穿好衣服,收拾好提包,锁上门走了。 她赶到何敏家时,何敏还没有起床。她砰砰地敲着门。何敏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老天,你个死妮子,现在才几点呀!”她注意地看了看于小蕙紧闭的嘴唇,“出什么事了?” 于小蕙径直走进屋里,在床边上坐下来,神密莫测地看着何敏。 何敏惊奇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怎么还憋着呀,出了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呀!” 于小蕙上下搓着脸,终于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打开手提包,把她的财富逐一拿出来,摊开在床上。 何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你这是从哪弄来的?这么多钱!老天,你发财了!” 于小蕙亮出手心里的戒指,“你看,还有这个呢。” “戒指!是钻石戒指吗?你好精怪哎,是抢了个外国人吗?还有什么。快说,你这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于小蕙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吗?” 何敏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立刻明白了,“你真的干了吗?” 她点点头,随后把昨天的事都讲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这个坏东西。你看看我的后背,是不是青了一块。他打我,打得那么重。”说到这里,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昨天的委曲因为有人同情而越发强烈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坏家伙会从我那个地方往里弄。蛮得根本架不住,那是能弄进去的地方吗?就那么使劲地往里弄。他的那个家伙嘛,这么长,这么粗,啊哟……”她比划的时候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弯了腰,“那么长,那么粗,我都比不出来。”她扎到何敏的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何敏也笑了,“死相样子,还笑呢,那么大的家伙亏你还好意思比出来。”说着自己也不住气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笑成了一团,好一会才止住了。于小蕙直起腰,掏出手绢擦眼泪擤鼻涕,“所以说,我要是不拿他一点什么,不是太亏了吗?” “对,该拿,拿他的也是白拿,谁叫他这么禽兽不如的!”她扳起于小蕙的肩膀问,“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给我弟弟寄钱去。我想请你陪我一块去。” “行,那没问题。” 于小蕙重又高兴了起来,“那就讲定了,下班以后咱们一块去,你来找我好吗?” “行,一言为定。” ———— 上午 8点5分 到这时候,晶莹耀眼的白云饭店才渐渐地苏醒过来,尤如一个慵懒的美妇从梦中醒来,风情优雅地在梳妆台前打点出自己的魅力。 至少唐吉成是这么看的。此时他正站在白云饭店对面的树荫底下,对着这座用天蓝色的钢化玻璃装饰起来的豪华建筑,已整整观察了一个多小时。 先是十几名男女清洁工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清扫门前的广场和车道,把厚重的玻璃门、大理石门柱和左右的铜饰擦得金壁生辉。这期间,出租车就如上班似的一辆接一辆地驶进广场,整整齐齐排列着,等着运载早上的第一批客人。一些小型运货卡车从边门驶进饭店,运进数不清的食品和饮料。其中一辆装满鲜花的卡车停在饭店门前,清洁工们和一群女服务员说笑着把鲜花捧进饭店的玻璃门,让人联想起往新房里搬运嫁妆的情景。7点半之后,来上班的男人和女人相跟着走进饭店的边门。对这座饭店的最后装饰,就是渐渐升起的太阳给这座十八层高的大楼镀上的一层金辉,使它妖艳而又绚丽多彩。 唐吉成靠着树杆,点燃他这天早上的第五支烟。到这时为止,他还没有为今天的任务找到有用的线索。昨天晚上,冯老板把几个弟兄找到跟前,让他们设法找到一个名叫于小蕙的女人。他说,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个女人。停了一下又说,悬赏是五万元。你们都把这个风放出去,谁先找到她,赏五万元。冯老板说这个话的时候,是把眼睛落在他的脸上的,那种明显的暗示和鼓励,再加上五万元悬赏,让他砰然心动。 唐吉成是个机警干练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年龄,体格瘦削而灵活,黑黑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小眼睛。冯老板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是很有理由的,他总是能完成别人干不了的事情。当然,他也太需要钱了。在他不到三十年的生涯里,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班,但他一见到他那几个女朋友,就抑制不住大把花钱的欲望。好吧,他想,他会找到那个女人和那个白金戒指的。 但是,他今天早上在这里观察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发现能找到那个女人的线索。他想,既然那个女人是在这里勾搭上的外国人,并且偷窃了那个戒指,就应该在这里留下一点线索的。他细细地设想着那个女人在饭店门前勾搭外国人时的种种情形,眼睛在饭店的附近仔细观察。这时,他看见在饭店右边的路边上有一辆流动冷饮车,车上有雪柜和冷饮机,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雪柜的后面,无聊地看着路上的车辆。唐吉成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他穿过马路走过去,在离冷饮车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就象等什么人似的向周围张望着。当他感觉到他已经引起中年女人的注意后,才慢慢向她走过去,并在脸上露出亲热的笑容。 “大妈,”他说,“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中年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是这样的,前两天,我在这里搭识了一个姑娘,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个子不高,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我猜您一定见过她。”中年女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凑到跟前,压低声音说,“我和她做了点小生意,炒点外汇什么的。那姑娘想收,托我帮帮忙。我有一个朋友正好手里有一点,也想出手。我要能做成这笔生意呢,就能赚点辛苦钱。大妈,您可别见笑,现在过日子可真不容易,物价老涨,谁吃得消。就说您吧,为了挣点生活费,不也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卖冷饮吗?我也是一样,想挣点钱养家。可是约好了今天见面的,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大妈,也许她和您唠过,没准和您说过她住在什么地方。您告诉我,我好去打听,没准能找到她呢。” 那妇女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小伙子,你咕噜咕噜说了一大堆,说了些什么呀,我也没听懂。看你口干舌燥的,还是先吃个雪糕再说吧。” 唐吉成笑着说:“对,您说的对。”他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进她的钱箱里。那妇女准备拿雪糕的时候,他压住雪柜的玻璃门,探过头去说:“大妈,您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那妇女收回手,慢悠悠地说:“倒是有那么一个姑娘,前些日子一直在这里转啊转的。昨天早上我还看见她在这里转悠呢,拦着外国人换外汇。” 唐吉成连忙说:“没错没错,昨天早上我坐公共汽车从这里过,还看见她在这里呢。等中午回来倒没影了。” “她搭上了一个外国人,进饭店了。” “嗬,你瞧你瞧,”唐吉成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过于急躁,象老街坊聊天似的说,“她还真有本事,挂上了外国人。这下她准换了不少。后来呢,您还瞧见她了吗?” 那妇女摇摇头,“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唐吉成生怕她断了继续说下去的兴头,急忙转换话题,“知道她从哪边来吗?” “从西边吧,我老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过来。好象是坐公共汽车来,是从西边来。”她肯定地说。 唐吉成搔了搔头皮,下面他就不知道该怎么问了,他总不能问她家住哪里吧。他没话找话,“她买过您的雪糕?” “买过一回。” “没跟您说过什么吗?”唐吉成又来了兴致。 “也没说什么,好象说车上的人吵架,吵了三站路还没吵完,说是吵得她头痛。” “就说了这些?” “可不就说了这些,”女人也笑了起来,“她总不会告诉我她家住哪里吧。” “对对,您说的不错。看来只能这样了。好了,那我走了。” 唐吉成拐过街角,靠在墙上慢慢地思量着这件事。冯老板曾经夸过他的脑筋好使,他也觉得自己很聪明。他应该仔细地想一想这件事。那姑娘必是于小蕙无疑,这一点可以肯定。她坐公共汽车,从西边来。从西边来的公共汽车只有一路,从港口发车,经过货栈街,绕过广场,沿着商业大街一直往东就到了白云饭店门前。但她从哪里上车呢?吵了三站还没吵完。那就至少是三站地,那么三站以外的范围就太大了。不,等一等,她所以常到白云饭店来换外汇,肯定有她的原因。离家近?可能。西边还有好几家别的大饭店。三站?三站倒是在居民区,四站呢?四站正好在广场上,那里车多,她可以到任何一个大饭店去,未必就会到白云饭店来。四站以外就是工厂区了,似乎不大可能。那么就是三站了? 想到这里,唐吉成急忙跳上公共汽车,坐了三站地下来。他站在路边向四周望着,竭力猜测着于小蕙会从哪个方向来。南面是机关和科研单位,虽有些居民楼也不多。东面是商业大街,从那里去白云饭店就不必从这里上车了。西面是新建的住宅小区,房子很高级,叫什么“皇家公园”,如果每年不挣个一百万美元就别想住踏实。而北面则是一片建于七十年代的居民区,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平房和大杂院。似乎于小蕙住在这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选择了北面。北面一共有四条小巷伸进居民区里。他向这四条小巷打量了一下,便向第一条小巷走进去。 在小巷里,他碰见第一个人就问:“大姐,请问这一带有个叫于小蕙的女同志吗?二十四五岁。我是她弟弟的同学。” ———— 上午 9点20分 沙传泰的心情越发阴沉了。一夜的失眠,使他的脸色有点发青。重重的心事就象绳索一样紧紧地捆绑着他,憋在心里的怒气使他恨不得立刻就爆发出来。他感到自己忍得实在太久了,他非得把这些做一个了断不可。 办公室里很安静,小杨正聚精会神地敲打着计算机。沙传泰上班后,就面对着一份卷宗想着自己的心事,卷宗里的内容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这时,他看了看表,回头说:“小杨,我出去一下。队长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有事呼我。” 小杨答应了一声,仍然埋头在他的计算机里。 沙传泰走出办公楼,从车库里推出他的摩托车,驶出公安局大门。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经过白云饭店门前时,他想起了那个叫于小蕙的女人,决定顺便查一查。 在一个没有线索的地方找线索,是他在警校里就拿手的本领。他把摩托车靠在路边,向白云饭店打量着。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卖雪糕的女人,他觉得他应该能从她嘴里问出一点什么来。 他走过去,很客气地问:“大妈,跟你打听点事。这几天是否有个姑娘在这里转,找外国人。。。。。。”他闭住了嘴。那女人的神色引起了他的警觉,眼睛里转瞬之间就闪出警察特有的锐光,他声音低沉地问:“这么说,有人跟你打听过这个女人?” 那妇女张开了嘴,正惊讶万分地看着他。 “快说话!”沙传泰的火气上来了,他从上衣袋里掏出证件,亮给那个女人看,“我是公安局的。快说,是不是有人来打听过她。你要么现在说,要么跟我到局里去说。” 那女人真的有点害怕了,“同志,我,我可没做什么呀。” “那么是有人也来打听她了?” “是,是有两个人来打听那姑娘。” “两个?”沙传泰眯起了眼睛,“是一起来的,还是先后来的,那两个人?” “是先后来的,一个是八点多钟来的,还有一个刚走。都是小伙子。他们问我那姑娘从哪儿来,我怎么知道她从哪儿来。我说她总从马路对面过来,八成就是从西边来的呗。”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那姑娘说过,有一回坐车,有人吵架吵了三站地,吵得她头痛什么的,就这些,我也跟他们说了。再没别的了。” 沙传泰默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说:“好了,谢谢。也许以后我还会来找你。” 他转身向摩托车走去,心里在想,这个狗杂种,撒出去的人还不少呢。他骑着摩托向西去,大约走了三站地他停下来。他向四周看了看,心里就有数了。回去的路上,他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说:“在商业大街的北里居民区,你给我找一下,有没有一个叫于小蕙的女人。拜托了。” 打完电话,他骑着摩托拐进一条麻石小街。这条街上的两侧都是拥挤的民房。他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扇木板门前停下来,门牌号码是:栈北街218号。 这个地方,他来的太多了。他就是在这里结识了小毛和江莲莲的。那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好久了。 那个时候,他已为电话里的那个家伙办了几件事。但也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他,只是那家伙隐蔽的实在太好了。有一天,他刚到家,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电话,又是那个家伙。他竟然提出要见一面。 他说:“沙队长,我猜你一定想见见我,对吗?” 他回答:“当心,让我见到你,我准会宰了你!” 那家伙笑着说:“我会当心的。你要想见我,就今天晚上来,九点钟,栈北街218号。”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对这件事,沙传泰作了种种设想,自然也做好了种种准备,包括腋下的手枪和腰里的手铐。 晚上九点,他找到了栈北街218号。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驼着背,一笑起来满脸都是卑微的皱纹。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电话里的那个家伙。 老头说:“是沙队长吧,您快请进来。”老头领他进屋时,又自我介绍说,“我姓张,张富。老板特意叫我来招呼您。” 沙传泰问:“你们老板姓什么?” 张富吱唔了一下说:“这个,我也搞不清,都叫他老板。我也没有见过他。有事都是别人传话给我。” 张富引着他走进屋里。这是里外两间的小房子,摆设十分简陋。外间很小,墙壁灰黄,靠近屋顶处泛着深黄色的水印。屋角里有一张单人床,边上是一张小方桌,还有一把椅子,其余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足有一人多高。他们进门时,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正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肥大的花睡裤和针织短袖衫,脚上趿着大红塑料拖鞋。他们擦肩而过时,她向沙传泰嫣然一笑,回头说:“爸,我出去一下。”沙传泰看见她轻佻地扭着细腰出门去。 “是我女儿,小毛,”张富说,“沙队长,您请坐。这里乱得很,您别在意。”他手忙脚乱地拿烟,沏茶,不停地道歉。 沙传泰一眼就看出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觉得那家伙让他在这里见面简直不可理解。九点半时,那家伙还没有来,他不客气地问:“你的老板怎么还不来,都这时候了。” 张富急忙说:“沙队长,那您先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一会就回来。”他点头哈腰地走了。 沙传泰坐在床边,想着那家伙为什么要安排这一次见面。拉拢?增进友谊?或者想消除仇恨?这些都是胡扯淡,那家伙如果对他没有充分的了解,是不会这样威胁他的,更不会藏得这么深,让他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他想象着那家伙来后会怎么样,是一个人来,还是领着一群打手来。也许这次来,是专门来对付他的,想治服他,让他老老实实地给他干事。要是这样的话,这个地方可选得太不好了,这地方喊一声都能传出很远去,更别说动手打人了。他暗自打定主意,到时非给那家伙一个好看不可。 那个时候,压抑已成为他每时每刻的感觉,疲倦和劳累这时也象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仰身在床上躺下,随手拉灭电灯。屋里立刻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里屋的灯光透过白布门帘映出朦胧的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传来踢踏的脚步声。他听出那不是男人的脚步声,便躺着没动。 门开了,借着微明的亮光,他看到进来的是那个姑娘。他想起来她是张富的女儿,叫小毛。看来她根本没想到有一个人在外屋的床上躺着。她从门后拿出木盆,放在外屋的地上。接着便哗哗地倒水,冷水,热水。水倒好之后,便开始脱衣服。沙传泰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时他倒不好出声了。他默默地看着她脱光了衣服,张着双臂跨进木盆里,然后蹲下来开始洗澡,前面,后面,下面。她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就象在跳一种什么现代舞。映着灯光的的门帘衬出她的身体,苗条而又美妙。沙传泰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 他从未和女人有过真正的接触。他曾经给他的妹妹洗过澡,但妹妹是圣洁的,她的身体同样也是圣洁的。他接触妹妹的身体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他仅仅是,见过女人的身体。 此时此刻,他在一片朦胧之中,看着另一个女人在他的面前那么随心所欲地洗浴,无法克制地引出他的那种欲望。 他曾经交过两个女朋友,但都没有成功。第一个是银行的出纳员,人长得十分秀丽,她觉得找一个警察做丈夫,会有一种安全感。但她一看见他有一个下肢瘫痪的妹妹就吓得再也不敢来了。第二个是一个小学教师,心地善良,性格也很温和。她说她愿意照顾他的妹妹,她也确实照顾了她一段时间。但是,当她每天看见沙传泰对待妹妹的感情时,心里就嫉妒得受不了。她曾经争夺过几回,没有成功,最后终于分手了。从那一次以后,沙传泰就放弃了结婚的打算。 但他心中的欲望还是有的,漂亮女人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的心里,也如山间野岭上的凄草一样,渴望掠过细腻的女性柔风,沐浴嫩肤一样的清凉细雨。只是他把这一点藏得很深,无人能从他那冰冷的眼神里看出这种渴望。 此时,小毛已洗完澡,跨出木盆,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沙传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忍不住欠身坐起来。小毛听到了动静,停下来侧耳倾听。随后她摸索到床边来,伸手拉开电灯。两人瞬间同时展现,愣愣地互相瞠视。 小毛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竟没有动弹。沙传泰站起来,小毛便掩住身体向后退,一直退进里屋,沙传泰也跟着她走进里屋。她看上去并不惊慌,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地盯着他。她一直退到了床边便坐了下去,后来才知道,她心里很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而沙传泰却浑身燥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小毛慢慢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去解他的钮扣。他则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抚摸她光滑的后背。 这是他性生活的开端,是第一次。这一点他不能否认,那天晚上是小毛帮了他的忙。她主动去迎合他,用手去引导他。并且轻微推动他,让他体验抽动和碰撞的感觉。到最后他将要爆发的瞬间,她象条蛇一样箍紧他,她说你出来吧,出来就好了。于是他的呼吸骤然急迫,身体里轰轰地爆发出来,直至精疲力尽。 那天晚上,电话里的那个家伙一直没有露面,连张富也没有再露面。沙传泰这才明白,这又是安排好的圈套。为的是更牢地拴住他,操纵他。 使他可以稍感安慰的是,临结束的时候,小毛的表情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象刚开始时那么事务性的了。她把衣服递给他时,忽然问:“你怎么不说话?”临送他出门,两人并排走在院子里时,她又轻声问:“今晚我行吗?”那个时候他心里正在极度的矛盾中翻腾挣扎,未完全领会她的意思,只是触摸了一下她的脸,便转身走了。 后来,他对这些道德上的问题就不再放在心上了。这种感觉正与他在北郊监狱实习时的感觉相衔接,他感觉到了某种黯淡的完整,就象他整个没入了黑暗中一样。他想,他就是这样了。 他常到这里来。和小毛的接触,使他获得了片刻的轻松。那种抚慰是谁也给不了他的,他确实感到自己需要这种放松。他每次来,张富便躲了出去。小毛告诉他,他每次来,老板都要给她父亲一笔钱。她从牙缝里说:“死老头子乐个贼死!” 小毛后来出嫁了,嫁给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在此之前,张富把一个叫江莲莲的女人介绍给他。他开始以为这是一个小姑娘,见面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长相丰腴富胎的女人。 江莲莲是那种绵软得摸不着骨头的女人,但并不臃肿。她比小毛的经验更丰富,欲望也更强。有时候他对待她粗暴一些,反而使她更兴奋。他怀疑她是否有些被虐狂。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使江莲莲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点说不出来的东西。 …… 麻石街里寂静无人。摩托车渐渐熄火,听上去就象正在远去。218号的院门虚掩着,沙传泰把摩托车推进院子,转身关上门。 外屋的门开了,露出江莲莲的笑脸,她说:“嗨,沙队长,你有好久没来了。” 他沉着脸,经过她的身旁走进屋里,回头问:“张富呢?” “噢,他刚出去,接电话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回来。” 沙传泰在外屋的床边上坐下来。江莲莲递给他一杯饮料,紧挨着他坐下来,一只手在他腿上划着,说:“怎么了,不高兴?嗨,”她轻声问:“要吗?” 沙传泰回头看着她。她的皮肤很白,妆化得很地道,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身上穿一件黑色的全棉针织衫,胸前鼓鼓地几乎要撑破衣服。他伸出手去抚摸她,这时,他心里一股狠劲夹杂着欲望冲涌上来。他搂住她,使劲地搓揉着她,就象搓揉着一团面。江莲莲缩成一团,不时地呻吟一声,又尖笑一声。这时,沙传泰摸到她的一条胳膊,瞬间一拧。 江莲莲尖叫一声,蹲跪在地上。 他把她另一条胳膊也拧到身后,向四面望望,捡起纸箱上的一条麻绳来捆绑她。 她仰起头问:“你干吗呀,别这样。” 他并不回答,继续捆着。他的捆法很特别,看上去只是轻轻绕几道,但最后把绳头一拉,麻绳立刻勒进肉里,就是一个壮汉也挣不脱。 江莲莲被勒得脸都变了形,吸着气说:“求求你,别捆这么紧。我不跑,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求求你了。” 沙传泰看看她惊恐的脸,把绳子松了一点。随后把她拖起来,推进储藏室,让她坐在墙边的木箱上,低声说:“听着,不许动,不许出声。”他看见铁丝上晾着的一条破毛巾,便扯下来堵她的嘴。 她避开来乞求道:“别堵我的嘴,我不出声,真的不出声!” 沙传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即将被宰杀的兔子的眼睛。他的心软了,回手扔掉毛巾。这个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竟会克制不住,捧着她的脸,低头去吻她。然后才慢慢地松开手。 江莲莲恐惧地看着他,小声说:“别杀我。” 他一声不响地离开储藏室,关上门,坐在外屋的床上吸烟。 他根本说不清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想到江莲莲会在这里,但她确实在这里。假如她没有问他要不要她,他也许不会那样去抚摸她。他不去抚摸她,也许就不会捆她。最后是,他也就不会那样去吻她。他心里有一种东西,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在一反一正地向前流动着,一种很异样的东西。她求他不要杀她。他想杀她吗?他仔细地想了想,没有,他没有这个想法。为什么没有,他不知道。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行为似乎没有了把握。 就这时,他听到了院门的开关声。 张富象个乞丐似的,勾着腰走进院子里。在阳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就象一堆乱草。他看见沙传泰时不由得一愣,“哟,是沙队长,您。。。。。。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他简单地说。 张富向屋里探了探头,“咦,莲莲呢?” “我叫她回去了。”他又补充一句,“她在这里碍事。” 张富立刻听出了这话里深藏着的危险,不由惊恐地张开了嘴,小心地看着沙传泰。 “你刚才干吗去了?”他问。 “噢,对了,刚才老板来了个电话,他说您最近可能来这里,叫我顺便跟您说一下,他说有个姑娘的事,说我一说您就知道,说让您给办快点。这是老板说的,说您明白。” 沙传泰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坐。”他抓着张富的胳膊,让他在床边上坐下来,手却没有松开。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老板是谁?” 张富顿时显得慌张起来,“这个。。。。。。我不知道是谁。” 沙传泰转过身,从腋下抽出手枪,顶在他的脸上,再次问:“你的老板是谁?”张富刚摇了摇头,沙传泰就用枪口猛地一捅他的脸,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摇,厉声问:“快说,你的老板是谁!他是谁!” 张富的嘴里开始流血,他疼得满眼是泪,拖着哭腔说:“沙队长,这我可真的不知道哇。我就是知道有个老板,可是他叫个什么,长个啥样,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哇。我可不敢骗您呀。” “那么,以前是谁给你传话,一直用电话吗?” “现在是用电话,以前不是,是。。。。。。是有个人给我传话。” “他叫什么?快说!” “他……姓郭,叫郭金林。” “他住在哪儿?” “他……他进局子里了,关在北郊监狱里,快有半年了。” “那么现在呢,谁给你传话?” “现在没人传话了,都是老板打电话来,我不骗您。” 此时沙传泰的脸上已闪出逼人的杀气,凶狠地盯着他,“你有事了,去找谁?打电话?” “不,不打电话。有事也等着。我一般……也没什么事。” 沙传泰盯着他慢慢地松开手,“好了就这样。”他想了想又说:“家里有酒吗?” “哦,没有,我给您去买。” “快去,我等着。” “好,好,我就去。”他从门后找了个篮子,急忙走了。 沙传泰走进储藏室。江莲莲一看见他,吓得直往后缩。他抓住她,把她拖起来,解开麻绳,对她说:“你走吧,离开这里,这几天别到这里来。你听清没有!” 他到这时才依稀明白,他想救她一命。她没有亏过他。 |